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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晓源: 为冷逸与热情命名 ——论八大山人与米开朗基罗艺术风格

为冷逸与热情命名
——论八大山人与米开朗基罗艺术风格
 
薛晓源
 
罗曼·罗兰在《米开朗基罗传》中这样写道:“伟大的心魂有如崇山峻岭,风雨吹荡它,云翳包围它;但是人们在那里呼吸时,比别处更自由更有力。纯洁的大气可以洗涤心灵的秽浊;而当云翳破散的时候,它威临着人类了……”纵览中外艺术史,也只有八大山人与米开朗基罗可以称作横在中西艺术史的两座峻拔的高峰。双峰并峙,令人神往。
 
八大山人生于1626年,卒于1705年,享年80岁,出生在江西南昌。米开朗基罗生于1475年,卒于1564年,享年90岁,出生在意大利佛罗伦萨。他们俩人在时间上相差半个世纪,空间上相距万里之遥。他们的贵族主义的精神气质、对宗教的虔敬,对苦难的体验、对艺术的执着、对生命的感悟,全都倾泻在他们创作的艺术作品中。不同的人生阅历,不同的艺术实践,差异何其大矣;同样的苦难体验,同样的宗教情怀,但他们的艺术风格与美学追求又何其相似乃尔!丹麦著名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认为:真正的人生应该体验三种境界,即:审美境界、伦理境界、宗教境界。通过他们的书信、通过他们的作品,我们看到他们艰难的挣扎、旷野的呼告、痛苦的泪水、会心的微笑,看到他们在克尔凯郭尔所指认的人生三境界:审美境界、伦理境界、宗教境界中滚摸爬打,进进出出的“尴尬、狼狈”之相。这正如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序》中所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
 
一、艺术风格的成因:贵族出身与贵族精神气质
 
法国艺术评论家布封说:“风格即人。”一个艺术家的艺术风格的形成和他的出身、知识境遇、社会环境、存在方式有着相当大的关联,西方更有甚者,把风格看作艺术家的出身和存在方式的最有效的符号表征,因为出身境遇往往是艺术家艺术风格的出发点,是解读艺术家艺术风格的一把钥匙。八大山人与米开朗基罗都出生于名门贵族,八大山人出生在江西首府南昌之弋阳府,是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献王朱权的后代,生于一个钟鸣鼎食的帝王之家。不幸的是,在他十九岁,遭遇甲申之变,明朝灭亡。“此家国之不幸,却造就了中国艺术史的大幸。八大山人在这巨大的创痛中,从人生浮华的、贵胄的俗世,遁入了空门,削发为僧。面对的不再是丝竹管弦、不再是蛾眉皓齿、不再是金玉膏粱,而是深山古寺里的寒磬孤钟,落日斜晖中的古树昏鸦。他由一个风华婉转的倜傥才子、一个锦衣玉食的帝王苗裔,一变而为斋供麦葵、烧火敲钟的僧人,这其间的生命倾斜和心灵落差可谓大矣!”(引自范曾先生文章《八大山人》)八大山人对自己身份念念不忘。在1677年,也就是甲申之变三十三年之后,他在友人饶宇朴为《个山小像》作跋之后,非常郑重地把“西江弋阳王孙”的印章盖上去,一是当时政治稍为清明一些,八大山人敢于公开了自己身份,二是八大山人对自己贵族出身颇为珍视自许,可以说贵族情结是八大山人心理郁积的源头,也是他艺术创作和情感宣泄的来源。
 
米开朗基罗出生于意大利佛罗伦萨的旧门世家,他的哥哥还受过教皇的封绶。罗曼·罗兰评价说:“因为他(指米开朗基罗)是佛罗伦萨的旧家,故他对于自己的血统与种族非常自傲。甚至比对于他的天才更加自傲。他不答应人家当他艺术家看待:我不是雕塑家米开朗基罗……我是米开朗基罗·博纳洛蒂。他又说:‘我从来不是一个画家,也不是雕塑家,——作艺术商业的人。我永远保留着我世家的光荣。’”米开朗基罗的传记作者岗蒂维认为:“他精神上便是一个贵族,而且具有一切阶级的偏见,他甚至说:‘修炼艺术的,当是贵族而非平民。’”
我国心理学专家许金声教授认为:贵族精神是有正面和负面两种含义。它的正面含义是它强调追求精神和超越的价值。所谓“贵族精神”,就是以精神为贵,这也就是孟子的意思: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也。它的负面含义是它有可能停留在自尊型人格的阶段,它可能被有自尊情结的人津津乐道……贵族精神就是重视精神价值的人,他们把终极关怀看得非常重要,其需要的满足毫不犹豫指向创造与超越。他们不是不需要物质,而是没有占有欲望。他们不是不愿意享受物质生活,而是认为精神生活更加重要。他们关于物质需要满足的价值取向,是需要的适度满足。在物质需要的满足上,他们不贪婪。但对于精神上的创造,他们愿意一种不懈追求。当物质享受与精神追求相矛盾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追求精神价值。
 
二、艺术风格的动因:对苦难的体认与化解
 
对八大山人内心世界的痛苦与愤懑,后人所知甚少;诚如曾和八大山人促膝长谈的邵长蘅所说:“世多知山人,然无知山人者。山人胸次,汩勃郁结,别有不能自解之故。如巨石窒泉,如湿絮之遏火,无可如何,乃忽狂忽暗,隐约玩世。而或者目之曰狂士,曰高人,浅之乎知山人也。哀哉!”(邵长蘅《八大山人传》)
对苦难的体认,罗曼·罗兰认为米开朗基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他满含激情地列举着米开朗基罗品尝的苦难:“他尝到一个人可能受到的一切苦难。他目击他的故乡沦陷。他目击意大利沦于野蛮民族之手。他目击自由之消灭。他眼见他所爱的人一个一个地逝世。他眼见艺术上的光明,一颗一颗地熄灭……”
罗曼·罗兰认为:“痛苦是无穷的,它具有种种形式。有时,它是由于物质的凌虐,如灾难、疾病、命运的褊枉、人类的恶意。有时,它即蕴藏在人的内心。在这种情境中的痛苦,是同样的可悯,同样的无可挽救;因为人不能自己选择他的人生,人既不要求生,也不要求成为他所成为的样子。米开朗琪罗的痛苦,即是这后一种。他有力强,他生来便是为战斗为征服的人;而且他居然征服了。——可是,他不要胜利。他所要的并不在此。——真是哈姆莱特式的悲剧呀。”(罗曼·罗兰《〈米开朗基罗传〉原序》)进而,我认为八大山人的痛苦和米开朗基罗的痛苦是一样的,属于后一种痛苦,他们面临的那种内在痛苦是相似的,但是他们化解痛苦方式确是截然不同的:面对痛苦,米开朗基罗是骑士,像奔腾的火焰,英勇无比;面对痛苦,八大山人是隐士,像清澈的河水,柔中有刚。
 
三、艺术风格的呈式:静穆与激越
 
刘墨先生所著《八大山人》一书,较为详细地阐释八大山人与禅学有着深远的渊源关系,八大山人的作品体含着禅学与禅意。他认为“冰山理论”的艺术有七个特色,其中第六个特色就是“静穆”。“‘静穆’的特征就是平静、沉着,是内在的精神的安置……‘静穆’最适合于表现那种甚深微妙而不可言传的意味。或者甚至可以说。最强烈的艺术效果不是通过侬丽或雄辩的形式才能体现出来的,而是通过极度的单纯,有似于维摩诘居士的‘一默如雷’。”①
被缚的奴隶
 
温克尔曼在《古代艺术史》中,详细考察了希腊艺术的历史起源和美学风格,他把希腊古典艺术的美学特征概括为:“静穆的伟大,崇高的单纯”。米开朗基罗继承希腊艺术的美学追求,并自觉在自己的艺术创作中努力践行,我们可以从他的代表作《哀悼基督》《被缚的奴隶》中发现他“以一贯之”的美学追求。2003年,我与友人一起参观卢浮宫,在米开朗基罗的雕塑《被缚的奴隶》面前驻步良久。友人是个医学博士,面对雕塑非常困惑,他不解问我:这座题为《被缚的奴隶》雕塑并没有表现奴隶的挣扎、痛苦和呼叫?奴隶的面目表情是那么的平静,好像是要睡着了似的……我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陷入沉思之中。从卢浮宫出来,我们每人购买一册《卢浮宫参观指南》画册,在回程火车上,医学博士对我说他在画册第178页,找到问题的答案。他非常自信地念到:“作家阿热坛在1537年对他(指米开朗基罗)的艺术加以了赞美:‘对于他,解剖学变成一种音乐,人体几乎只是建筑艺术的一种表现形式。在壁画中和雕塑中的人体是超脱于自身的一些运动,其肌肉的节奏线按照音乐的旋律而施展,不受一般艺术中的规律限制。’”我回答他说:阿热坛的评论,是着眼于艺术表现的形式,而没有触及艺术的“意味”,英国著名评论家克乃夫·贝尔认为: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米开朗基罗的作品蕴涵了丰富的“意味”,他作品实现了温克尔曼所倡导的希腊艺术理想境界——“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正如德国著名评论家莱辛在《拉奥孔》中所说的那样:“正如大海的深处经常是静止的,不管海面上波涛多么汹涌,希腊人所造的形体在表情上也都显出在一切激情之下他们仍表现出一种伟大而沉静的心灵……拉奥孔表现了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
 
 
哀悼基督
 
                    创造亚当
 
对静穆的现代阐释是弗洛伊德和海明威分别在心理学和文学领域提出的“冰山理论”。弗洛伊德认为人的人格有意识的层面只是这个冰山的尖角,其实人的心理行为当中的绝大部分是冰山下面那个巨大的三角形底部,那是看不见的,但正是这看不见的部分决定着人类的行为。1895年,心理学家弗洛伊德与布罗伊尔合作发表《歇斯底里研究》。1932年,海明威在他的纪实性作品《午后之死》中,第一次把文学创作比做漂浮在大洋上的冰山,他说:“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是因为他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文学作品中,文字和形象是所谓的“八分之一”,而情感和思想是所谓的“八分之七”。
我认为“冰山理论”是对八大山人与米开朗基罗的艺术风格“寓静穆于激越”最为有效的阐释,有效性表现如下:1.拓深解释的空间性,如作者与作品的解释空间、作品与欣赏者的解释空间、作品的创造的空间与欣赏者的距离空间等;2.拓展解释的时间性,如作品的永恒性与欣赏瞬间性,艺术的流变性与承继性;3.增强解释的现代性。古典性与现代性的内在张力,现代性的困惑与古典主义的永恒魅力。
 
四、艺术风格的展式:冷逸与热情
 
关于八大山人的艺术风格,范曾先生精深地指出:“为什么对着八大山人的艺术用得上‘冷逸’二字的原因。‘冷’当然是八大山人精神对来自社会、人生的感觉。其中成就了八大山人独立特行的人格和寂然自守的孤抱,而‘逸’则是八大山人对困境的心灵超越。这正铸炼了他艺术上卓尔不群的气质和清峻绝俗的笔墨。这两者的融合便是八大山人在美术史上所创造的不朽符号。”
我的友人医学博士对我上述对米开朗基罗评价表示叹服之外,他又提出第二个问题:为什么冰冷的大理石能蕴涵着这么多激情和生命的张力?米开朗基罗用什么魔法使冷石化为热情?我说:米开朗基罗的作品与八大山人的作品一样,初看给人一种冷峻的感觉,尤其是八大山人的很多写景作品,描写多是隆冬深秋,万物肃杀,枯枝横天,给人一种冰冷凄凉的印象。使人联想起欧阳修的《秋声赋》所描写的场景:“盖夫秋之为壮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笼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石涛针对八大山人艺术风格,题诗赞曰:“秋涧石头泉韵细,晓峰烟树乍生寒。残红落叶诗中画,得意任纵冷眼看。”(《补八大山人山水》)
大理石作为艺术作品“物的因素”,它给人以冰冷、寒彻的感觉,米开朗基罗继承古希腊美学原则“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把内心熔岩般的巨大热情全部浇筑和倾泻于作品之中,冰冷的大理石与熔岩般的巨大热情通过作品巧妙融合在一起,在人的审美关照上,冰冷与热情形成巨大的审美张力,使人久久不能忘怀。有人这样评价米开朗基罗的作品:他所塑造的人物充满着激情和超人的力量,他的整个创作表现“人”的热情、智能和雄伟的力量,充分体现了人文主义思想。
 
五、艺术风格的创建:为冷逸与热情命名
 
什么是艺术作品的真理?历代的艺术家和艺术评论家都孜孜追问这个问题。德国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说:就艺术作品的而言,真理就是对存在的命名。他说:“一切艺术本质就是诗……诗乃存在的词语性创建。”“诗人命名诸神,命名一切在其所是中的事物。”“诗乃是对存在和万物之本质的创建性命名——绝不是任意的道说,而是让万物进入敞开域的道说,我们进而在日常语言中谈论和处理所有这些事物。”(《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中文版44—47页)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指出:“这种命名并不是分贴标签,运用词语,而是召唤入词语中。命名在召唤(Das nennen ruft)。这种召唤把它所召唤的东西带到近旁。”一言以蔽之,海德格尔意思是说:一切艺术本质就是诗,诗乃是对存在和万物之本质的创建性命名,命名在召唤,这种召唤把它所召唤的东西带到近旁。我们是否可以这样引申,真正的艺术是存在和万物之本质的创建性命名,“创建”有三种意义。即:作为赠予的创建,作为建基的创建和作为开端的创建。
八大山人与米开朗基罗的作品,从形式上来看,都给人冰冷寒彻的感觉,这是艺术作品体现的“物的因素”,从内在蕴涵来说,他们作品饱含着奔突的激情,像火山奔流的熔岩,像海下面潜伏的汹涌的激流,这是艺术作品体现的“人化”的因素,他们在自己各自的作品,对人的存在和万物之本质的进行了“创建性命名”,建构了一个熔人类丰富情感的有意义的世界,在艺术作品塑造中他们按照“美的规律”(马克思语)对人类情感:冷与热,冰与火进行了追根问底的思考,从艺术本体的意义上言说,他们用自己的作品为“独到”艺术风格——为“冷逸”与“热情”命名。
八大山人与米开朗基罗是这样的两座“崇高的山峰……从远处我们望见它的峻险的侧影,在无限的青天中消失。我不说普通的人类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们应上去顶礼。在那里,他们可以变换一下肺中的呼吸,与脉管中的血流。在那里,他们将感到更迫近永恒。”(罗曼·罗兰《米开朗基罗传》)
 
 

这篇大师与艺术《薛晓源: 为冷逸与热情命名 ——论八大山人与米开朗基罗艺术风格》,目前已阅读次,本文来源于中国书画美学评论,在2022-11-05 20:11发布,该文旨在普及书画知识,如若您想深入了解,请于我们取得联系。